• 短篇小说:她

    路上已经鲜有行人。她的脚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,她感到有液体从脚面涌了出来。但是很快,那种感觉就消失了。有行人看她不打伞,手里提着双鞋,一个人在雨中走,都好奇地看着她。一个小伙子走出去老远还回头瞧。她不在乎行人的眼神和窥视,她只在乎下一个网吧何时出现。

    一个小姑娘叫住了她。这个小姑娘显然是个好孩子。她把自己的雨伞罩在她头上,跟她说,阿姨,您怎么不打伞呀,这样会着凉的。她感激地看了眼小姑娘。小姑娘十三四岁,眼睛里透出股清水般的真诚。她说,谢谢你孩子,我没事,很快就到家了。小姑娘要把自己的伞留给她,她执意不要。

    她一直往前走,往前走。起初的时候,她还能感觉到因为寒冷的颤抖,但是渐渐地,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了。她的脑子里只有两个白亮的大字:网吧。她已经找过了十几家网吧,但是还是没有发现自己的孩子。当她再次进入一家网吧时,出现在人们面前的,是一个披散着头发,浑身湿漉漉,仿佛刚从地狱深处走出的巫婆。

    但是,她的心是温柔的,是滚烫的,像天使一样。她的眼神掠过那些年轻的脊背,她好想轻轻地拍一下他们的肩膀,告诉他们,孩子,离开网吧吧,离开那个虚幻的网络世界,其实网吧外面,值得你们追求的东西,还有很多很多。但是最终,她什么都没有说。她知道,对于那些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来说,她只是一个过客,一个路人,一个披散着头发,让别人厌恶的中年妇女。

    网吧老板注意到了这个行径怪异的女人,他冲她大吼,你上网吗?不上网出去!她抬起头,使劲剜了他一眼,什么都没说。SB,中年男人恶狠狠地骂了一句。她的身子一震。如果放在以前,有人敢对她恶语想向,那么她会毫不留情地反击。自从丈夫去世,她变得比刀还锋利。厂里的经理刁难她,她便骂得他抬不起头来。二楼一个离异男人经常骚扰她,她给过他一巴掌。但是这时候,她忽然感到自己从未有过的虚弱。她不想反抗,默默地走了出去。

    夜已经深了。雨还在下。她的心里竟然恨起了自己的丈夫。他为什么走的那么早呢?为什么不陪她一起教育自己的孩子。这是她的孩子,也是他的骨肉啊。他一身轻松地走了,剩下她自己,而她越来越力不从心。她爱那个孩子,想给予他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。可是孩子不善待她的赐予。这个孩子,简直伤透了她的心呀。

    她继续往前走。她知道,这个城市的网吧,少说也有几十家。街道上的积水像条小河,让她的行走愈加困难。她毕竟不是鱼。她走着走着,不小心,被石头绊了一下,摔倒在地。她爬起来的时候,左手的鞋子不小心撒了手,很快被雨水冲走。她踉跄地跑着去追,却因为光线太暗失去了踪影。她所幸把另一只鞋也扔了出去。

    事实上,她一直是一个坚强的女人,丈夫去世后,不管生活多么艰难,她都从来没有掉过眼泪。但是现在,她流泪了。眼泪从泪腺里涌出来,更从心里涌出来。她知道,击败她的,不是贫瘠的生活,也不是远去的丈夫,而是自己亲爱的孩子。

    老天爷啊,求求你,求求你不要再惩罚我;老天爷啊,求求你,求求你告诉我吧,告诉我他在哪,让我把他送回学校。老天爷啊,不管老师对他多么失望,我仍然相信他,因为在我心里,她永远是我的好孩子。

    天空中又响起轰隆隆的雷声。

    没有人在意她在喊什么。也没有人在意她的苦恼和忧伤。她像一株柔弱的小草,在这座混凝土浇筑的城市里,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夜晚,显得那般的无助和苍白。

    ……

    这个世界上,每时每刻都有一些人,做着不为他人所知的事情。比如,某年某月某日的那个夜晚,这位中年妇女冒雨走遍大半个城市。没有人知道她的目的。行人们都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她,有人指指点点,把她当做了疯子。有人曾为她提供雨具,但被她拒绝。她的行走一直持续到凌晨两点,因为在这一刻,空旷的马路上响起一阵刺耳的刹车声。

    而同一时间的一家网吧里,有一个少年正神情专注,在魔兽世界里纵横驰骋。他好像从来没有忧伤。他是那个世界里的英雄。他无所不能,挥舞着长枪宝剑,杀得昏天暗地。但是,他并不知道,在这个普普通通的夜晚,有一个被自己称作母亲的女人,永远长眠在了网吧外面。

    吃早饭的时候,她听到天气预报里说今晚有雨,当时她没在意。而现在,她甚至已经忘记自己听过这个报道。所以,当她看到窗外的乌云时,竟有些惊愕。这个时候,电话响了。她接起来,听到一个姑娘歇斯底里的咒骂声。

    是儿子的班主任。班主任对她的儿子完全失去信心,她在电话里恶狠狠地说,你儿子已经彻底完了,彻底地!挂上电话,她一屁股蹲在椅子上,像滩烂泥。她几乎能想象电话那头的老师有多么气急败坏,她说话的时候,肯定使劲咬着牙,恨不得把自己的孩子生吞活剖。

    从接起电话那刻起,她的心脏骤然跳动加速。所以,电话一挂,她就用手捂住了嘴巴。她害怕一松手,自己的心就会调皮地跳出来。现在是傍晚六点钟,她锁上 门,一个人走到大街上。

    正是下班的高峰期,路上人来人往,车队排成长龙。目光所及,是这个城市里的高楼大厦。一阵风吹来,卷起地上的尘土,她能看到那些微尘打闹着钻进自己的鼻翼。她抬起脚往前走的时候,才发现自己竟然穿着拖鞋出了门。这双拖鞋是丈夫在世的时候给她买的,鞋面上画着两只粉红色的花蝴蝶。她一直不舍得穿,今天想起丈夫,才从橱子里找出来。谁料女老师的一个电话,便让她如此狼狈地走到马路上。她犹豫片刻,抬起脚,向前走去。

    她本是一个非常麻利的人。平时,无论干事还是说话,她都快得像一阵风。但是现在,她的脚步明显有些迟缓。走到一个路口,横穿马路的时候,她听到身侧一个妇女在打电话,老公,要下雨了,你到新华书店门前接我吧。妇女挂上电话后,抬头看了看天,急匆匆往前走去。她也抬头看天。乌云已经像渔网一样网住了这个城市。她感觉自己像一尾濒死的鱼。鱼翻着肚白,在网里挣扎,跳跃,嘴巴颤抖着,一张一合。

    拐过两个街口,她看到一家网吧。网吧门前像集市一样热闹,各种小贩云集,有卖麻辣烫的,有卖肉夹馍的……简直是一个多功能露天超市。网吧的门牌上贴着副标签:未成年人禁止入内。但是显然,标签已经很旧,因为如果不仔细看,根本看不出“禁止”二字。她注视着这个叫“急速”的网吧,满心憎恶。随后,她穿着拖鞋走了进去。没有人注意到她,甚至网管都没有理会。

    她站在那些正上着网的孩子背后,显得那样的格格不入。网吧里很静,没有人说话,只有噼里啪啦的键盘声。那些沉溺于网络游戏的孩子,有的看起来十六七岁,有的则更小。孩子周围,散布着一些成年人。他们叼着烟,斜坐在椅子上,有的还翘着二郎腿。但无一例外的,他们的双手都在不停地敲击键盘,目不斜视。她从他们身边走过,仿佛看到一架架机器人。

    她没有找到自己的孩子。听那位班主任姑娘说,自己的孩子为了逃避老师和同学的追查,经常去一些偏僻的网吧。她以前也曾经在郊区的一家网吧里找到过他。那时候,她多想狠狠地给他一巴掌。但是,手悬在半空,她还是没忍心。孩子没有一丝畏惧,她反而害怕了。从丈夫去世以后她就是这样。

    每每想打孩子的时候,她的眼前就会出现丈夫的那张脸。那张脸什么都不说,但表情是痛苦的,它在疼。于是她心软了。她对孩子好言相劝,给他讲道理。孩子一直在点头,但是心里想的,却是如何继续大杀四方。她总以为孩子会好起来,她信任自己的孩子,却不知道孩子一次次背叛她。

    从网吧出来,天明显地黑了。马路两旁的法桐树被风吹得使劲晃。天地之间充斥着一股腥味。她紧了紧自己的衬衣,刚系上最下边的一粒扣子,天空响起一声惊雷,继而,雨点像子弹一样从天而降。她竟没有想到过避雨。她像一位丢盔弃甲的战士,没有斗志,任凭敌人欺凌。

    马路上的行人四散而逃,只有她一个人平静地穿梭在雨中,穿梭在属于她的苦难中。她的眼睛溅进了雨水,白茫茫地一片,让她分不清方向。她把手架在眉梢之上,但是还是什么都看不到。到处都是水,水四处流窜,水潜进她的身体,充斥整个世界。

    她拖着身子往前走。雨越下越大,道路上的水汇成了小溪,脚下的鞋奄奄一息。她心疼起来,把拖鞋拿在手里,赤着脚继续走。她记得,再过两个路口,还有一家网吧。她在心里默默祈祷,希望能早些找到自己的孩子。

    当她进入第二家网吧时,网管看到了她。但是,网管以为她是避雨的行人,没有跟她说话。她弯下腰,在网吧门口拧了拧自己湿漉漉的头发。她有一头乌黑的秀发。当初,因为丈夫喜欢,她才特意而留。可是现在,头发越来越长,丈夫却杳然离去。躲藏在她头发中的雨水,因为被她用手使劲地挤压,匆匆流了下来。有一滴雨,在落地之前,竟然叹了口气。

    她听到了。那叹息声很浑浊,仿佛丈夫临终前喉咙里咕噜噜的叫声。她直起腰,向网吧深处走去。这个网吧比上一家网吧规模更大,一共三层。她挨个找了个遍,还是没有发现自己的孩子。她的孩子很聪明,这次肯定隐藏在一个更难寻找的网吧。她知道,今晚要找到他,绝对不是一件易事。但是她不想放弃。她在心里暗暗发狠,等着吧,我一定要找到你!
    2012/2/21 17:27:1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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